一生低首谢宣城
众鸟高飞尽,孤云独去闲。相看两不厌,只有敬亭山。——【唐】李白《独坐敬亭山》
公元753年,李白初次来宣城,便与敬亭山结下了不解之缘。这首著名的《独坐敬亭山》是他晚年所写,“命意之高不待言,气格亦内外具足”,被王士禛称为“五绝中有数之作”。
这短短的二十字,便把宇宙万象离合之理都包罗了,言浅意深,尽脱痕迹。虽然,从小烂熟此诗的我们,可能没有机会体会到如此境界,但敬亭山之名却永远地印在我们脑海中了。
这敬亭山就在如今安徽省宣城市北郊,根据《江南通志》记载:“敬亭山在府城北十里。府志云:古名昭亭,东临宛、句二水,南俯城闉,烟市风帆,极目如画。”敬亭山原名昭亭山,晋初为避司马昭讳,改名敬亭山,乃黄山支脉,东西绵亘十余里。它一举成名的关键就是李白。在李白之前,留下诗篇歌咏敬亭山的诗人屈指可数,那么,这座黄山支脉是如何与李白相逢的呢?
天宝十二载,李白仕途不振,离开长安,时年五十二岁。恰逢他的堂弟、宣城长史李昭来信,信中倍赞宣城之盛,并邀请李白同游敬亭山。“北望敬亭崛起于川原之中,尤为一郡之雄秀,此高人逸士所必仰止而快登也。弟佐此郡,政清且闲,每登高斋,时游敬亭,临风怀谢之章,舍兄其谁哉?”
宣城乃江东大郡,历来文化昌盛。对宣城仰慕已久的李白一接到来信,立刻准备南下,想要一睹宣州的两大名胜——谢朓楼与敬亭山。
其实,光凭景色,宣城未必有这么大的吸引力,能让广游天下的李白如此心心念念。这时候,除了亲人李昭的呼唤,谢朓也是关键因素。谢脁是南齐诗人,字玄晖,为了与另一位诗人谢灵运区分开来,史称“小谢”,又以其做过宣城太守,人称“谢宣城”。他的山水诗成就很高,能让人读来“觉笔墨之中,笔墨之外,别有一段深情妙理”。其诗风清俊秀丽,李白受谢朓诗的影响较大,是谢朓的迷弟,他活着的时候“一生低首谢宣城”,死了也希望“宅近青山同谢眺”。既然如此,宣城也就成了南下必经之地了。
建武二年,谢朓任宣城太守,实现了他“凌风翰”“恣山泉”的愿望。一到任,他就在陵阳山郡衙附近建“高斋”作为办公之所,把郡务整理得井井有条。在公务之暇,他一展其才,对宣城的青山绿水进行了一番点染,而敬亭山自然是宣城山水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。尽管谢脁任宣城太守为时甚短,却仁爱惠民,很得民心。唐初,宣城人民感怀遗泽,就在高斋旧址上兴建谢朓楼,因楼位于郡治之北,故称“北望楼”,成为宣州的地标性建筑。同样是政治上不得意,李白游宣州时,自然也有了别样的感慨。他曾多次登上谢朓楼,写下为人传诵的佳作,其中一首《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》大家都很熟悉:
“弃我去者,昨日之日不可留;乱我心者,今日之日多烦忧。长风万里送秋雁,对此可以酣高楼。蓬莱文章建安骨,中间小谢又清发。俱怀逸兴壮思飞,欲上青天揽明月。抽刀断水水更流,举杯销愁愁更愁。人生在世不称意,明朝散发弄扁舟。”
仕途上的压迫并未让李白丧失生活的乐趣,相反地,他纵情山水,仍然贯彻着“及时行乐”的思想。回溯其在宣城的岁月,他不仅与崔侍御、宇文太守、从弟李昭等朋友“时游敬亭山,闲听松风眠”,还在敬亭山下盖起了住房,接来子女共住,其乐融融,有诗云:“我家敬亭下,辄继谢公作。”在山上有一座灵源寺,住持浚公会弹琴,与李白交情很好。李白有一首名作《听蜀僧濬弹琴》,很有可能就是写给他的:
“蜀僧抱绿绮,西下峨眉峰。为我一挥手,如听万壑松。客心洗流水,馀响入霜钟。不觉碧山暮,秋云暗几重。”
在此地结庐、交游,敬亭山在李白生命中的分量逐渐加深。根据现有诗文推算,李白曾七度登上敬亭山,此山真可谓一生所爱。有人推测,这首《独坐敬亭山》就是李白最后一次来到宣城登山之作。公元761年,岁逾花甲的李白,四处漂泊、牢狱之灾、戴罪流放的种种屈辱让他渐渐枯萎,却又更加坚强。他最后一次来到宣城,北楼纵酒、敬亭论诗的场面尚在眼前,而往日觥筹交错的友朋早已不复得见。我们可以想象他一人登山,独坐许久,回想人生的怅然,也就能理解为何他能写出如此佳作了。
料青山见我应如是
不过佳作的诞生,与此地山川的灵秀总是分不开的。明代高维岳在《敬亭山记》中说:“盖江左之山祖于黄,岩嵸盘亘千余里,三十六峰之奇,插入天表,其干为南都,其支为三辅,而宣城则三辅之要区,敬亭则畿甸之望标也。”可见敬亭山是宣城要地,也无怪其汇聚八方文气了。
前有李白为谢朓而登上敬亭山的例子,后世自然也如此。李白去世之后,慕诗仙之名来游览的诗人数不胜数,一时间把敬亭山推上了“江南诗山”之位。到了北宋,有一位诗人叫作郭祥正,史传他的母亲梦见了李白,才把他生下来。他的为人风格也像李白一般,倜傥不羁,诗文也飘逸非凡。宋初著名诗人梅尧臣一见他,就感叹道:“天才如此,真太白后身也。”这位太白转世的诗人,也曾登上敬亭山,回来后写了一首《忆敬亭山作》:
“……晋时谢守曾赛雨,至今石上镌遗吟……李白骑鲸出沧海,回鞭曾宿岧峣岑。却泛虚舟弄溪月,紫霞之杯倾不歇。醉来更约崔宗之,秋水玄谈清兴发。数公逸驾何当还,怅望英风不可攀。信道相看两不厌,古来只有敬亭山。”
此诗虽无深意,风格却颇似太白。在诗中,他追想谢朓与李白的欢游,怀古之思淳然,也隐隐有些“不见古人”的感慨。或许岁月流转,种种如烟,只有敬亭山在宣城的土地上,注目着来往的游人吧,这不禁让人想起南宋大词人辛弃疾的一首《贺新郎》:
“甚矣吾衰矣。怅平生、交游零落,只今余几。白发空垂三千丈,一笑人间万事。问何物、能令公喜。我见青山多妩媚,料青山见我应如是。情与貌,略相似。”
虽然,词中的情感与李诗并不同,但是“我见青山多妩媚,料青山见我应如是”一句,很明显自《独坐敬亭山》中脱胎而来。这种永恒的孤独与联系,大约是天才诗人、词人们所独有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