参透历史变幻
清初三大思想家中,王夫之的史学造诣很高。王夫之主张“理势合一”的历史观,倡导“史学经世”论,赓续《史记》和《资治通鉴》鉴往知来、以资政道的传统,表现出中国文化对于历史精神根深蒂固的信仰,其本人著作中的史学精神、史学观点亦卓尔不群。王夫之于丧乱之际、鼎革之时读史阅世,反思游谈玄虚之风的误国误民,批判玩物丧志浮光掠影的读史态度,主张以史资世、总结治乱兴亡的教训,从而赋予历史以厚重承载。
王夫之有两部史论著作传世,即《读通鉴论》和《宋论》,这曾是无数读书人的必读书。尤其是《读通鉴论》品评史事,考镜辨章,字里行间寄托对家国和民族的情感,对国史和现实的思考。比如以徐乐提出的“土崩瓦解”之说解释历代王朝覆灭过程,延伸出两者“亡以均,而势以异”的结论,土崩是渐变,尚可挽救,但是“欲支之而不能”,如周汉唐宋;瓦解则是“俄顷分裂而无余瓦”,秦隋元犹是也。其实,晚明之节节败退亦何尝不是土崩。再如“唐之亡,亡于人之散”,反思朝廷要员人心涣散,各自为政,不能团结起来为中央效力;“法之应也有限,而人之犯也无方”,以有限之法,尽无方之慝,必然会陷入法令滋彰而盗贼多有的怪圈,一语道破中国政治传统中的“以制对制”“制度陷阱”的恶性循环,为历代王朝改革的经验教训所印证。王夫之穿梭往返于历史现实寻找答案,采用归纳、比较、平议,得出事随势迁、天人合一、理势相成等历史规律,将中国史学中仰观俯察、通古览今的精神发挥到极致,同时也将自己思想中的唯物主义因素应用于史学分析,得出关于历史、社会和人性的规律性结论。
离乱反思中形成的政治观
从政治哲学来看,政治学说往往以现实政治的成功失败为背景,以某一政治人物的人格特征为标的。马基雅维利作为佛罗伦萨政府秘书,在宦海倥偬中写下《君主论》,构筑的理想君主原型,就是其在谈判过程中打过交道的教廷红衣主教波吉亚·切萨雷,后者以强权之势建立教皇军并致力于完成意大利的统一。韩非、李斯的法家思想也绝非空穴来风,而是建立在战国末期秦国在关中苦心经营、后来居上继而横扫六合的功绩之上。王夫之的政治哲学,则建立在总结明王朝覆灭教训基础上。
“抱刘越石之孤忠而命无从致,希张横渠之正学而力不能企”,王夫之一生坎坷陆离,仕途不顺,仅在流亡朝廷中担当过八品行人的闲职,却一生以此为荣,以名节自持。1643年张献忠克衡州后招纳贤能,拘王朝聘为人质要挟夫之,王夫之刺伤脸和腕,伪装重伤救出父亲。1644年听闻崇祯皇帝自缢,作《悲愤诗》一百韵,之后便在故乡为武装抗清事业奔走,直到1662年永历帝在昆明被吴三桂缢杀,王夫之续作《悲愤诗》,晚年隐居石船山著书立传,终老林泉。王夫之一生顶冠着屐,“头不顶清朝天,脚不踩清朝地”,清廷官员来拜访赠送吃穿用品,拒不接见,也不接受礼物,并写对联“清风有意难留我,明月无心自照人”恪守晚节。1678年吴三桂称帝衡州,王夫之拒绝写《劝进表》并遁入深山,作《祓禊赋》表明洁身自好的志向,墓志铭自称“有明遗臣行人”。
迂阔背后其实是坚守,南明几个君主人格品行争议不断,却能赢得汉族士大夫拥簇,只因其代表的不是个体,而是华夏文明。王夫之的君主观总体上属于改良主义范畴,但也包含了对传统三纲五常、君臣伦理的突破,比如君位“可禅、可继、可革”,不能“私神器”,主张均天下、反专制,“平天下者,均天下而已”,主张皇帝分权给文武大臣,提出土地民治论,这些思想散见于《宋论》《黄书》《噩梦》等著作中。
所谓夷夏之别,建立在礼义之辩基础上,主张“仁智”不同于“礼义”,华夷皆有仁智,但只有华夏有“礼义”。这里的礼义可以理解为文化自觉、文化自信,在这个问题上王夫之有时会走向极端,把华夷之别推向人与非人的极端,这与其一生抗清守节的生命历程中所见所闻、所思所感有关。王夫之耳闻目睹故乡衡州被异族铁骑踏破屠戮的惨剧,他不能“学太上之忘情”,也不可能预见到后世的康乾盛世,不可能产生脱离时代的立场。他的政治观有情感温度,正如他主张天理在人欲之中、人性于权衡中形成一样,政治也蕴含在生活世界当中。
船山学派的近代回应
随着清王朝深度汉化,夷夏之别的观念已经淡化,昔日的“夷”逐渐成为华夏文化的代表,对抗海上之“夷”则成为晚清以后中华民族的共同使命。随着湖南人曾国藩、曾国荃兄弟重刻《船山全书》,以王夫之为代表的湖湘学派思想发扬光大,在近代历史变局中重现活力,成为国人救亡图存运动的精神导引,对仁人志士启蒙民智、唤醒民众产生了深刻影响。谭嗣同就由其“道不离器”的思想,得出了“器既变、道安得独不变”的结论,为维新变法找到依据。章太炎则评介“船山学说为民族光复之源,近代倡义诸公,皆闻风而起者,水源木本,瑞在于斯”。杨度在《湖南少年歌》中更是喊出了“中国如今是希腊,湖南当作斯巴达;中国将为德意志,湖南当为普鲁士。若道中国国果亡,除非湖南人尽死”的强音。继欧风美雨沐浴下的广东之后,更具有本土气息的湖湘学派扛起救亡图存的旗帜,为中国的复兴注入了新鲜活力和灵感,王夫之的余音于空谷之中回响共鸣,令人唏嘘。
“六经责我开生面,七尺向天乞活埋”。王夫之自拟的这副对联,道出其学术人生无限苍凉悲壮的况味。草木无情、世事难料,静态社会的动态变化,物质生活和文化精神的变迁,往往以或显或隐、或激烈或静默的方式,深刻影响每一位思想者的抱负、情怀乃至于学说体系。中国儒释道合一的思想史传统,从孔孟到韩愈,再到朱熹理学、陆王心学,经历几千年的建构后,在新的历史变局面前失语、失序、失措,古老的学术共同体,也面临着革故鼎新的新问题,别开生面难,涅槃重生更难。江山不幸诗人幸,器变带来理变,思想变革的根源是沉重的现实,欢乐与苦难造就了生活及其哲学。王夫之和泪审视剧变的时代,守正创新,在继承的同时逆势而动,创立了湖湘学派朴实自然的学风,将天理天道、人心人性等问题勾连起来,使哲学跳出了书斋一隅而进入大千世界。作为中国古代唯物主义最后的集大成者,王夫之承前启后,开启了以物质的视角、实践的方式理解世界、改变世界的路径,从而贡献了某种近代意义上的元哲学——哲学之哲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