夕照前林见,秋涛隔岸闻
说到西湖,最广为人知的诗句大概应数“欲把西湖比西子”这一句了。不过在西施做间谍的年代,西湖还是钱塘江的一部分。直到秦汉时期,由于泥沙淤积,西湖南北两山——吴山和宝石山山麓逐渐形成沙嘴,沙嘴最终连在一起成为沙洲,在沙洲西侧形成了一个内湖,西湖才绰约初成。明朝《西湖游览志》卷一载:“西湖三面环山,溪谷缕注,下有渊泉百道,潴而为湖。”杭州古名钱塘,因此多以钱塘湖称之;又以湖在杭州城西,别名西湖。
说到西湖,不能不提雷峰塔。袁宏道有一回和友人游湖回来,戏作了一句诗“雷峰变作糟,西湖化为酒”。有雷峰塔下的雷峰,才酿出来西湖的醇美,才让古今诗人如醉如痴。
可就是这座千年名塔,却在1924年的一个黄昏忽然倾塌,并引起了新旧文化阵营的强烈反响,成为史上有名的事件,这是怎么回事呢?
为谁粉碎到虚空
人类往往有一种集体心态,顺利时觉得人定胜天无所不能,一旦控制不了局面便会倾向于相信玄学。清末时局动荡,民间盛传塔砖可驱邪利子,有这样的好事,当然要拿一块来。时间一长,雷峰塔开始摇摇欲坠。1924年,军阀孙传芳攻入杭州,千百年来历经劫火,依然孤标独存的雷峰塔,仿佛有感应似的,一夕之间轰然倒下,其象征意义,正如陈寅恪所说,是殉了中国文化。老百姓们抽去的砖石,大概就是清王朝的基石,是民心。
听闻塔倒的消息后,鲁迅先生以笔为刃,写下了著名的《论雷峰塔的倒掉》《再论雷峰塔的倒掉》两篇杂文,视这座“镇压之塔”为封建礼教的代表,大加批判,攻取阵地,并借此讽刺了只知破坏不知建设的当局。
一种事物的破与立,对不同立场的人,意义大不相同。与新文化阵营的拍手称快不一样,遭遇国变的逊清遗老们有感于此,如丧考妣,纷纷题写因为塔的倒下而初现人世的砖中秘藏——《一切如来心秘密全身舍利宝箧印陀罗尼经》经卷。
时值武昌起义后,大势已去。前清监察御史、同光体著名诗人陈曾寿,是末代皇后婉容的老师,他当时隐居杭州,选了西湖边一块风景很美的地方,取名“陈庄”,准备颐养天年。他曾经写过一首《浣溪沙》写雷峰夕照:
“修到南屏数晚钟,目成朝暮一雷峰。纁黄深浅画难工。
千古苍凉天水碧,一生缱绻夕阳红。为谁粉碎到虚空。”
即使对晚清历史不甚了解,也能从这首词中读出深沉的悲慨,这是汉字特别强大的情感力量。这首词纯然是故国之思,所描写的景象,是夕照下的雷峰塔,也是末路的清王朝。就如他另外一首临江仙所言:“人间闲夕照,销得一雷峰。”两首词背后,就像李商隐乘车从乐游原的夕阳中走过看到的那样,夕阳无限好,只是近黄昏。一个王朝,一个时代,你再如何留恋它,该去的依然会离去。每一句每一字里,都藏着深深的无奈与悲凉。
当时为经卷题诗寄托哀思的,还有况周颐、奭良、朱祖谋、姚华、夏孙桐、郑孝胥、陈方恪等清末名流,他们无一例外地用“空”“劫”“梦破”“兴亡”“伤心”“残年”等语借踏抒情,描述自己凄凉无托、茫然无措的心境。想来陈曾寿所念的,确是流连旧梦,诚然可叹,而他所做的,却非无聊的自欺。他搜罗流出的经卷,收藏最多,并将“偶有残缺者,以断卷中文字补缀之”,得此完璧,不久即将经卷让与大画家吴湖帆,又引起了一番题跋吟咏之风。
一面是鲁迅笔下的“镇压之塔”,一面是遗老们笔下的“江山支柱”,饱经沧桑的雷峰塔一时间迷雾重重……不如让我们先来回顾雷峰塔的一生。
辛苦妖姬常地下
平时一说到雷峰塔,似乎就是白蛇与许仙爱情悲剧的象征,《白蛇传》作为四大民间爱情故事之一,直到明清才初步定型,并广为流传。这是民间化的《白蛇传》,那么在文人眼中,作为典故的白蛇传说,又是什么样子呢?
《西湖竹枝》这样写雷峰夕照:
“火烧未了雷峰塔,古色斑斓夕照前。辛苦妖姬常地下,金牛水涸是何年?”
在注中,他提到“相传有白蛇、青鱼两怪,幻为女子惑人,遇高僧镇之塔下,约湖水干,方许出。”这时主角之一的青鱼也尚未演化为青蛇,诗人对惑人的妖姬虽不无怜惜,高僧却是个降妖的正面角色。雷峰塔在诗中,也成了火烧不了、坚固无比的辟邪之宝,与后世传说的正邪截然相反。
那么明清以前就名声颇盛的雷峰塔就是“无主之物”吗?是法海砌下的吗?并非如此。真实历史中的雷峰塔确实有女主角,就是“黄妃”,“地下党”白素贞纯属后来居上。
雷峰塔始建于公元977年,为祈求国泰民安,当时的吴越国王钱俶就在西湖南岸夕照山上建塔。因为妃子黄氏生了儿子,为了给这对母子求功德,才建造了这座塔,塔中供奉着佛祖的螺髻发。人们因为语音差讹,有时候把它叫作黄皮塔。后人因塔建在雷峰之上,便把它叫作雷峰塔。关于“黄妃塔”名字的说法很多,《湖山便览》有一段很有意思:“始以千尺十三层为率,以财力未充,姑建七级,后复以风水家言,止存五级。”钱俶所处的时代,正是五代十国混战的时期。他虽然有雄踞一方的资本,却也知道自己绝不是逐鹿中原的赢家。据记载,塔内有石刻的《华严经》,围砌八面,小楷精绝,似欧阳询书法,是不世珍宝。塔下本来有金铜罗汉像一十六尊,各长数丈,不久移入对岸的净慈寺,这就是罗汉堂的缘起。据《西湖梦寻》记载,净慈寺初号慧日永明院,为迎接衢州道潜禅师,初建于后周显德元年。道潜禅师欲求得十八罗汉像,适逢钱俶夜梦十八巨人随行,对此请求很诧异,以为天意,这才准允。此后净慈寺高僧辈出,钱俶正是听从寺内高僧延寿禅师遗嘱,重民轻土,才“上表入宋,尽献十三州之地”,让一方净土免于兵戈。
雷峰倚天如醉翁
世人眼中的雷峰塔坚不可摧,可再坚固的塔,也禁不住那么多灾难的侵袭。此塔旧时有重檐飞栋,窗户洞达,后毁于劫火,只有孤标岿然独存。据明末张岱《西湖梦寻》所载,元末失火后,仅留下了塔心。可能是时运使然,尚存的塔心便伴着一代又一代的遗民,矗立在西湖边,颓然如醉。
《西湖梦寻》中说:“辛亥在小筑,与沈方回池上看荷花,辄作一诗,中有句云:‘雷峰倚天如醉翁’。严印持见之,跃然曰:‘子将老衲不如子醉翁,尤得其情态也。’盖余在湖上山楼,朝夕与雷峰相对,而暮山紫气,此翁颓然其间,尤为醉心。”他又在《雷峰塔》一诗中这样写道:“闻子状雷峰,老僧挂偏裻。日日看西湖,一生看不足。”
西湖景色烟水迷离,妍媚十分,绝不枯寂。他将雷峰塔比作醉了的老僧,令人想见六合寺中的鲁智深,确是恰得神韵的妙喻。遥想作者张岱望着荒芜衰败的西湖,那百不存一的弱柳夭桃,歌台舞榭,不由心生感慨,发愤著书,只为保全梦中的西湖无恙,“是梦中说梦,非魇即呓”。后人何其有幸,能通过如此痴人,来到大明,一窥他梦中的雷峰塔影。颓然倚天的雷峰塔似也成了遗民,化作他笔下的“更有痴似相公者”。
康乾年间,二帝亦曾多次来此品题,雷峰夕照遂闻名遐迩。祖孙二人诗虽不佳,却给今天的影视行业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。仔细看来,雷峰塔还是与遗民更有缘些。西湖边迷离的千年烟霞,并未让雷峰塔增色多少,倒是历次劫火锻出的沧桑,使它气韵非凡。
2002年,雷峰塔又重新建起来了,时代的浪潮依旧滚滚向前。借辛弃疾《清平乐·题上卢桥》中的一句词来评价——“此地居然形胜,似曾小小兴亡。”雷峰塔一直像一位醉翁,静默不语,注目着西湖边的无尽斜阳。